E栋是栋安分的楼。安分地被一层层盖好、安分地直立、安分地接受一个个住客的迁入、安分地老去、脱漆。
这个地区共有五栋这样的楼,分别以A、B、C、D和E命名。每栋楼各有5楼,无电梯。墙壁一律漆上米色,无阳台,有窗。楼下的停车位永远足够。不出5分钟的步行路程就有便利商店、小食摊、油站、营业至早上11点的菜市场。白天时不会有工业区的吵杂声,夜晚也不会有彪车族经过时刺耳的引擎声。
这样安分的一个地方,安分得不正常。
我是羚子。21岁,双鱼座,B型血。有工作、有伴侣。但无不动产、未婚。
我就住在离市区不远的组屋,E栋3楼4号房。至今已住了快两年,目前还没有发生过漏水或无故跳电的事件,因此对这里非常满意。我上班之前习惯赖床,下班之后如果没有再出外都会直接换上睡衣。空闲时侯喜欢和小墨一起泡在浴缸里。
小墨与我同居,从我搬进来E栋楼开始。她跟我同岁,不过比我小一个月,白羊座,O型血。无稳定工作、无不动产,也未婚。她平日都在尝试写一些曲子卖出去,所以时常关在一个最安静的地方,和她的吉他一起胡乱哼着,并且严禁我在她创作的时候接近那个空间。不准给她送茶、不准窃听、不准在外头徘徊。我不是从事创作方面的,所以不理解,又不是搞什么秘密研究的,何必搞得这样神秘呢。
我们喜欢泡在浴缸里。也不做什么,可能聊聊天、看看书、听听歌之类的,或者是吵架过后互瞪着对方,直到水变凉了皮肤浸皱了,我们踏出浴缸,拔掉塞子,什么事情都随浴缸里的水流入沟渠、河流、大海,最后在动物们的肚子里慢慢被消化。
我们喜欢手挽手地,去逛早晨的菜市场、和相识的肉贩讨价还价,或者是跟住在底楼的房东太太扯东扯西的,她说我们俩一唱一和地,就像在说相声。
我喜欢这样浓浓的甜蜜,就像鲜血一样。
“我这样下去,好像不是办法呢……”我望着空空荡荡的存折,好少好少的零,大概撑不过多少个日子吧。
我是小墨。目前正尝试以卖曲子来养活自己。
如果当时多听长辈的劝,乖乖地拿了奖学金,去读那乏闷但安全的会计,我想现在的我或许是在快乐地边读边打工吧。那才能算得上忙得快乐。也不用落到今天这种地步,明明已经跟羚子平分房租了,还是缴得很吃力。每天要假装自己饱得就快撑死了,其实内心偷偷地希望肚子能够安静一些,不要戳破我的谎。
羚子自己有份工作,回到家还得打扫大大小小的东西,偶尔吃腻外头的食物时还得亲自下厨,我却不能帮上什么忙,至少不能再给羚子添麻烦了。
反正爸妈在遥远的欧洲过着他们上半辈子都在追求的生活,也不管我了,我就自生自灭吧,自己快活地饿死。
大部分的日子都是快活的。只是,我真不喜欢房东太太看我时的那种眼神,该怎么说呢,好像我做了什么奇怪的举止,却又隐瞒着不肯跟我说清楚。我不喜欢人家吊我胃口,也不喜欢人家在背后偷偷讨厌我,我要别人跟我说清楚,不然就好像有一丝丝的蜘蛛网粘在脸上,却又抓不掉的烦人的感觉。我记忆中是没有得罪过他们什么啊,穷归穷,我还是有很准时缴房租的。
“你管人家这么多干什么呢?”羚子微笑着摸摸我的刘海,“我们自己快乐,不就好了吗?”
我没有看她,看她身后的窗外。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们自己快乐,就好。”
小墨最近不快乐,我想是因为创作的问题吧?或者是因为房东太太,我记得她说过她不喜欢房东太太对她的态度。可我不觉得怎样啊。不过也不能让小墨这样不快乐下去。
今天是星期天。我在某个大箱子里头找到了两只米色的直笛,是小学时期用了就搁着、再从旧家搬来的。我用力地扯开窗帘,阳光瞬间填满整个房间。
“你干嘛……”小墨皱紧了眉头,不悦地翻了翻身,“你劳作别人可还是要睡的呀……”接着打了个大呵欠。
我像个傻孩子一样从身后变出直笛来,然后含在嘴里,深吸一口气之后用力地吹。那声音响亮得像要叫醒整栋E栋楼的住户一样。
“我每次在做饭的时候都听到4楼张叔的儿子在吹这个,他吹得可好听了,像电视机里春天的配乐呢,”我用力地跳上床,它脆弱地发出“吱呀”的声音,“来,我们一起来奏一首歌吧。”
我一脸正经,摆好姿势等着小墨,她只好眯着眼睛、伸手去拿床底下的吉他。我们疯狂地制造出大量幸福的噪音,也不管隔壁的邻居出门了没有。小墨释放她的烦恼,我释放我的。
我们静下来过后,她唱了一首葡萄牙语的歌给我听,前几句歌词是这样的:
Se voce disser que eu desafino amor
Saiba que isso em mim provoca imensa dor
Saiba que isso em mim provoca imensa dor
So previlegiados tem ouvido igual ao seu
Eu possuo apenas o que deus me deu
Eu possuo apenas o que deus me deu
我不知道含义,只是胡乱编着歌词跟着哼哼唱唱,好像这世界上只剩我们两个人一样。整栋楼似乎瞬间回荡着一阵阵的回音,多快乐。
“不管别人怎么说,世界上最棒的人就是你了,”我们紧紧拥抱。
羚子偶尔会出差,有时很近,有时很远;有时时间长,有时时间短。但都会给我寄礼物。她从不亲自带回来的,因为她知道我喜欢收包裹和拆礼物。她会送我香水、手工挂饰、或者书,包在漂亮的盒子里,我都把它们一个个收集起来,再使用。我清楚记得它们哪个是从哪里寄来的,只不过有些突然间就找不到了,我没敢跟羚子说,怕她不高兴。
这次羚子出差了,却没有寄礼物回来。我开始担心,不是担心礼物,是担心羚子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在途中病了,还是遗失了什么证件。
好像上几次羚子出差的时候我都没收到包裹呢,是吧?我好像还发了小孩子脾气。最后的结果是羚子跑了好多趟邮局,却还是找不回那些迷途的包裹。
“是路途太曲折吗……还是路灯太昏暗呢?怎么就这样消失了……”她躺在我身边喃喃说道。
我们列出一切有可能偷走了包裹的人:旅馆里的清洁工人、邮局里的员工、另栋楼的阿嫂,就像写推理小说一样,伟大的阴谋论。
最近寄给小墨的包裹总是凭空消失。无论我怎么找,线索都是到一半就断了。
而今天有我们的包裹。
“羚子,这是你寄来的吗?”小墨盘腿坐在冷冷的地板上,正撕开一份长型包裹上的包装纸。
不是啊,“我没寄过这样的,”我凑近帮忙撕开层层的纸。一阵撕扯的声音过后,发现是一面大镜子。
我们家从来不摆镜子,当我每次望向镜子的时候只看得见我一个人,看不见小墨,小墨也看不见我,记得第一次发现的时候我们害怕地大哭,互相宣誓,说二十遍我们真的是人。这种犹如恐怖片里的情节是真的非常惊心动魄的。我有时会冷静些,对小墨说不要害怕,告诉她镜子是怎样被制作出来的,还有一些有关于镜子的故事,趁小墨不注意的时候越扯越远,再把她骗上床睡觉。然后我靠着床角偷偷哭泣和颤抖,一边把双人份的恐惧像纸巾一样丢掉。
这或许是平淡生活中的,一点刺激的情节吧。
我从小墨手中一把抢过大镜子,铿的一声,瞬间在地上四分五裂,里头的影像也一样,披萨般地被切成好多块。“没事了,”我沉默地去拿扫把和畚斗,还有一些不要了的报纸。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房东太太抱着一个箱子走进屋内。
“怎么,又是3楼4号的吗?”房东先生放下报纸说。
房东太太点点头,又摇摇头,“那孩子……真不知要病到什么时候。”
“你管人家这么多干嘛?她又没有危害到我们什么,”至少没有房客因为她而要搬出去,这样就好,他想。
“那天下午我不是去送点面粉糕给她吗?我正巧肚子疼,借用了一下厕所,看见浴缸里有血。我想那应该不是经血。不过我没问她什么,而她也还是像往常那样……”
“啊,还在玩一人分饰两角的游戏吧?”
“嗯,是啊。看着她这样真是心疼啊,到底是什么让她变成这样的呢?她人其实很好,得空的时候都回来陪陪我们两个老人家,乖巧得很。只要她不吹那种什么笛,吵死了,而且又一会儿弹吉他一会儿乱喊乱叫地。除此之外她没有做错什么事啊,为什么变成这样一个分成两半的灵魂呢?”
房东太太开始想象她的模样:一开始,“羚子”先说她一整天下来疲惫的心情,然后“小墨”再说她创作的进展。接下来,“羚子”对着不在那里的“小墨”温柔呢喃,然后角色转换成“小墨”后再回答“羚子”的话。
这样只有自己的声音的一个空间,越热闹越诡异。
“所以她的名字到底是‘羚子’还是‘小墨’呢?”房东先生问。
恐怕这只有她自己知道吧。
只能说,这是安分的一切中,为平淡调点味儿的故事吧。